从明天开始,学校就放假了,食堂将会关闭,当然小吃街上的各类餐馆大概还是会营业到年底,毕竟还有那么多研究生师兄师姐忙着做项目,要二月初才能回。这两天,同学们忙着买特产,陆陆续续地离开--每当看见拖着行李箱的同学,我的心里都无比羡慕,联想到自己,又会满脸纠结。
明年就要毕业了,如果今年再不回家的话,这是第四个在校的春节。不是因为忙碌,也不是因为家里穷,而是我真的无法面对那个整天酗酒和抽烟的男人——我的父亲。都说父爱如山,而我却只感受过山的压力和沉闷。在我面前,他永远是麻木的、似乎天塌了,也引不起他的一点兴趣。我似乎见过他笑的,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吧,已经太模糊了,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笑过还是我想象的幻影。
那是十几年前,我当时5岁。那一天,母亲在床上挣扎了一整天。医生说,羊水栓塞,撑不住了,必须马上剖腹产了。之前他们一直坚持要顺产的,毕竟都第二胎了。到后来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,说再不决定,大小都不保。最后,他们还是同意了剖腹产,然而,只有弟弟活了下来。我当时不在场,不过奶奶说,爸爸昏过去了。醒过来时,看到弟弟,他有些欣慰地笑了。毕竟弟弟是家里新的希望——他们做梦都想要的孩子。
母亲的去世,我似乎也只是悲伤了一刻而已。或许是因为她不喜欢我,从来没有抱过我;也或许是我们经常不在一起——因为他们要准备生弟弟,所以出去打工了,而我被送去了外婆家。因为奶奶是绝对不会帮忙抚养一个女孩子的。
后来的日子里,我、奶奶和爸爸轮番照顾弟弟。那时候,没有奶,我就去村里刚有小孩的家里要。有几个嫂子人也淳朴,开始不太好意思,后来看我们姐弟可怜也就同意了。那样过了半年,我学会了照顾孩子的所有本领。说也奇怪,我当时那么小,体质也差,得过肺炎、咽炎等,竟然还能常常背着他到处走。
等他两三岁了,冬天,我割完草要背回去,他手里拽着几根草在前面跑着,说:“姐姐,姐姐,你看,我是不是跑得比你的小兔子还快。”“姐姐,快点呀……回去喂兔子!”春天,出去采桑叶回来,他又说“姐姐,你快点呀,蚕宝宝都饿瓜了!””姐姐,蚕吃饱了,长快点,你就可以去上学了!”本来该七岁上学的,可是要照顾他,经济不是很宽裕,所以就推迟两年。
当时父亲在附近的一家砖厂打工,每天回家吃饭,挣的钱还能维持家里的开支。我养了兔子、小鸡、鹅还有蚕;卖了的钱,父亲说他不会动,可以拿来给我当学费。我当时特别特别高兴。当然奶奶也会经常帮我,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要照顾叔父家比我年龄小一点其他孙子。因为弟弟出生难产,所以奶奶认为他命硬,并不是特别喜欢他,尽管他也是孙子。
我上学的第一年,父亲就常常回家照顾弟弟。一年级的暑假,父亲说让我照顾弟弟,他去省城打工,可以赚得多点。我和弟弟留了下来,我总是替他补充营养,比如加个鸡蛋,弄点肉。那会的肉都是奶奶帮买的,买一次可以吃好长一段时间。因为只有弟弟一个人吃,他曾经问,“姐姐为什么不吃肉和蛋呢,那么好吃的东西我该给你一些!”然后他会给我挑一些出来。可是,最后还是会回到他的碗里。因为我一吃就会吐,所以他们都认为我不能吃。
那会儿经常头疼,还晕倒,医生说是贫血。可是我吃不下那些好的东西。我也不记得几岁时,去奶奶家,来了好些人,有姑姑姑父,有叔父叔婶和他们的孩子们。我爸妈当时还在外面打工,我爬上了桌子,等着和大家一起吃饭,似乎好久没有吃过那么好了。可是奶奶从厨房出来,把我拉了下去。说,“大人才上桌子,小孩子跑那么快干嘛!”然后我被带进了厨房,坐在石凳上,当然上面铺了稻草编的垫子,也不觉得凉。吃饭的时候,有两碗菜,有一个算是扣肉。我伸出筷子去夹,不小心看见奶奶瞪着我,于是一惊,肉掉在了地上。她依然瞪着我,”你是死的吗?夹个东西都不得行“。然后那筷子头来戳我,我被吓懵了,当时也不知道掉了还要捡起来吃。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她把地上的肉拿勺子舀起来---以及成几瓣了,用筷子把边上沾的柴草末弄掉,然后放我碗里,说,”你掉的,你把它吃了!“。可是,我还能看见上面的草木灰。最终我吃下去了,沙沙的,那天下午我总觉得什么粘在了我的嗓子上。其实或许没有什么,然而我那时常常感冒,所以早早有了咽炎,那种感觉或许只是咽炎的症状。但是此后我再不吃肉,也吃不下鸡蛋。因为鸡蛋也让我有黏黏的感觉。所以吃下去,马上反胃,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。
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弟弟,我也是心甘情愿。看着他长大,笑得灿烂,我也很开心,真的很开心。然而转折发生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。那个炎热的夏天,一切都处于平静之中,然而这平静似乎又隐藏着不安和躁动。干旱了差不多半年,河里也没有水。弟弟和一些人经常在人民渠玩耍,因为那里比较凉快。开始我并不太放心,可是几个月都没有出事,也就慢慢地默认了。他们几乎每天都去那儿玩,然而终有一天,再也没有回来;同时没有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孩子。据逃生的孩子说,那会人民渠突然有水冲了出来,他们都来不及爬起来,就被卷进了水里。他和另外两个个子大点,被卡在洞口挣扎着,因为水没有完全淹过洞,他们便抓住上面的弦,后来被看水的救下了。被救的庆幸,而被淹没的哭嚎。父亲得到消息回来时再次病倒了。此后,他便如同那行尸走肉一般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,他酗酒抽烟我都没有劝过。因为我也很难过,不,应该是哀伤,从未有过哀伤。这不比当初母亲离开的感觉。然而,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,我回家的时候,跟他几乎没有话说。我叫他,应一声,不痛不痒,头都不会转一下。每次吃完饭,就开始坐在门口发呆。我曾经肚子痛,又晕了,医院,是肠炎引起高烧,一个人输液;同学和老师都问你家长知道吗?我不敢跟他们说,我给他打过电话,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,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。或许是女生太感性了,容易要求太多。心理老师说,他或许心里有爱,只是被厚重的哀伤包裹着,我没有感受到而已。不然,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上大学呢?
我知道,我应该理解他,孝顺他,等他老了也应该赡养他。可是他的冷漠,总让我望而却步。我回到家里,总是感到窒息。因为那里在提醒我,我是不被父母所喜欢的;而我的疏忽,害死了自己的弟弟。
小孩子是没有“坟“的,可是每次回去,我都会去看他,在妈妈的旁边,尽管没有任何标志。周围的草又长高了,有了新的树苗。我一坐就是一天,忘了吃饭忘了喝水,父亲也不会管我。当夕阳西下,我总是听见他在前面说“姐姐,你快点!”,“我是不是跑得比兔子还快?”
我不记得上学路上都遇到过哪些老师,也不记得很多高中同学的名字。然而童年的有些记忆就如同石刻,深深地烙在了脑海,一碰就疼。回家的路,何其遥远?明明血脉最亲的两个人,却恍如站着天涯的两端,我在这头,父亲在那头。如果我消失了,是不是会变成氧原子?不知道那时,我们是不是不用如此孤单?